“小姐回来了。”
迎门的仆人给她开门,向着大厅深处招呼。
陆妤递过去包,换鞋,整理衣装细节,领子、衣摆、衣料面上一点褶皱不能留。
这都是她早习惯的流程,有时候她不觉得这是回家,倒像是进了牢笼,狱里的卒子会细细检查每一个进牢的犯人。
她走进屋,醇香的炉香混着股冷沉淤闷的阴气扑面而来,像是许久未有人住过的孤宅,人气填不满这里。
二楼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麻将声,一群女人的笑声叠着,都是上了年纪的尖利嗓音,听得人很不舒服。
宅子是复古风,没有现代化的灯景布局,窗上厚重的深绿色帘子掩着,光透不进来,昏黄的灯挑着暗黄的光,四下昏暗。
地上铺着花纹繁复彰显厚重的毛毯,踩着无声。陆妤对这里熟悉,闭着眼也能径直走向楼梯口,深色的红木旋转着蔓延至二楼,越往上麻将撞击的声音越响。
这里到处透露着陈旧的气息,价格不菲的装潢让人一下子回到了阴湿压抑的民国深宅,她就在这里长大,在这里跳动了十数年的心,染上些阴郁黑暗的气息在所难免。
好在她懂得小心藏着,不让人知道。
陆妤上了楼梯口,在正数第二间房前停住,盯着深红的木质把手神色不明。
“小姐回了。”
给陆妤迎门的仆人一路跟上来,替她把门开了,又向屋里招呼了一声。
门里的麻将声一滞,女人的声音悠悠传出来:“让她进来吧。”
“小姐,请进。”
“谢谢刘姐。”
陆妤抬高了眼,纤细黑密的睫羽在昏暗的灯光下落下阴影,眼神模糊,唇角的笑却早已经备好,谦卑得体,如春风和睦。
她推开那扇已然半开的门,几个女人把麻将糊进桌底,收拾小包,嘴上叽叽喳喳地唠嗑不停。
有人恭维,显然是牌桌上输了,不想这么快收手,“哎呦,今天陆夫人手气正火,这就散了?”
“呵呵,陆妤难得回了,我们娘俩聚聚,散了散了,下次再聚。”
坐正桌的女人风姿最妙,捂着嘴咯咯笑,一身墨绿丝绒的袍子,半坐时曲线曼妙,领口却保守地遮严实,发髻高高盘着,白细的手腕上被一块品相极好的玉镯子圈着。
“母亲。”
陆妤看女人把她晾着,目光没黏她一秒,面色不变,压低声音开口。
“哦,陆妤啊,没看我和你阿姨在聊呢,你先等着。”
被唤作陆夫人的女人瞥她一眼,又转头和旁人说笑,话里话外离不开珠宝首饰、香水口红等等奢侈品的字眼。
陆妤低着头听,低眉顺眼,像是早习惯这些。
聊着聊着,话头就到了她身上:“你家陆妤真是越来越水灵了,看得我羡慕。”
“就是,不像我家那个,算是没救了,女孩子…还是规矩点好。”
陆妤唇角挂笑,要把人送到门口,“阿姨说笑了,我送你们。”
“那是刘姐的事儿,你抢什么?”
陆夫人出声直接打断了陆妤,细长的眼冷漠地看她,“这么久还学不会?我有事和你说,你就留在这儿。”
她脸上假意到腻人的笑更僵硬了,低着头,眼神扫过女人雍容随意的坐姿,心里冷笑,但依然乖顺地答应。
“我知道了,母亲。”
刘姐很快把人稀稀散散地送下了楼,一会儿,等大门重重关上的声音响起,女人才把眼神放到陆妤身上,浓艳的嘴唇红的像血,脸上白腻腻的粉,昂贵的化妆品仍然难救女人随着时间流逝的容颜。
骨相上看,她依旧和陆妤有七八分相似,五官则继承了家里那位,她欣喜为男人添了子嗣,又后悔只是个女儿。
陆家是典型的暴发户式的富有,近来百十年崛起,传不到三代,如今如日中天,一发不可收拾。
但底子稀薄,唯一有的就是钱。这在讲究传承的上流圈子里为人私下里不耻,暗暗鄙夷,便扭曲了心理。
陆家制定家训,对子孙后代万般严苛,这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自卑,敏感到心虚不堪,生怕让人看出他们不属于这昂贵的地段,不过是一时好运的粗俗乡客罢了。
陆夫人以前是个不温不火的三四线小明星,唯一有的就是脸上不动刀也漂亮动人,还没来得及认识金主,人干净,千方百计嫁入陆家生了个女儿。
本想再接再厉,结果后来就病了,诊断出再难生育。想了很多办法,年纪大了,希望越来越渺茫,逐渐就成了一块心病,怨气从伤口漫出,矛头自然而然指向了这条和她脐带相连,却不足以让她翻身的生命上。
这感情开始是压抑,自然而然演变成了怒其不争的恨。好在这个女儿从小品学优良,礼貌端正,很在家里老人面前给她涨面。人也听话,和她好生扮演着这母女情深的温情戏码。
“喊我回来,是有事吗?”
“呵…不乐意回来?”,女人轻呵一声,挑着眉,“在外头自由惯了,喜欢野…就不喜欢家里了?”
陆妤面不改色,“母亲多想了。”
“哼,看你那张脸我就来气。”
女人一直看不惯陆妤这副淡然的模样,令她有种被蔑视忽略的感受。男人多日不归家,偶尔回来看她,也是这样的眼神。
“我问你,谁让你去白河高中的?那种穷乡僻壤有什么好去的?沾了一身酸气,把家里都弄脏了。”
陆妤低着眼,女人那副怒火中烧的丑态看在眼底,她低低地轻声笑,不忘维持仪态端庄。
“我是想去锻炼自己。”
“锻炼?穷乡僻壤的鬼地方,万一出了事谁负责?你的死活我管不着,别连累上我了。”
“我和父亲打过招呼,他答应了。”
“你爸?你那么听你爸的话你怎么不去公司找他?”
女人一愣,顿时气炸,声音尖得刺耳,对着她喊叫,把那贵妇人的作态撕的七零八落,越来越气,到最后怒不可遏,怨气如井喷。
她一巴掌扇来,陆妤被打的脸顺着惯性侧开,白皙细腻的肌肤霎时一片血红。
“少拿你爸压我,你现在是我管着的!我看你这趟出去真是彻底忘了规矩,从小到大怎么教你的?”
那一掌把陆妤脸上的笑打的碎裂,她轻舔嘴边的血,甜腥味在口腔里蔓延。痛感沿着半边脸颊的神经蔓延,呼出的气息抽着凉气。
陆妤眼底散着淡漠,:呵,这蠢女人。从来就藏不住骨子里的脾性,小人嘴脸就写在面上,活该男人从不多看她一眼。
自始自终她都不碰伤口,呼出一口血腥气,缓缓抬起头看向女人,脸上又扬起笑容,“母亲,是女儿错了。对不起,以后不会了。”
“下次可不只一巴掌。”,女人面目涨红,气泄不去,但忌惮女孩的父亲,不敢太过分,捂着太阳穴声音发尖,“给我滚,我要午睡了。”
她把脾气都压好,面上的笑从进屋起始终没散过,声音柔和地唤女人母亲。
“母亲好好休息,我先回屋了。”
……
刘姐在楼下听见声音,看陆妤红着脸去了里屋。等了会儿,看陆夫人也回屋没了动静,才习惯性地拿好医疗箱上楼去。
她在为自家小姐心疼,忘了询问,径直推门进去,看见陆妤正坐在床上,眼神落在阴影里。
“小姐,上点药吧,不然会肿,不好看啦。”
“谢谢刘姐,一回来就要麻烦您。”
陆妤抬起头看了眼妇人,笑着,礼貌而温和,口吻听不出受了不公的半点脾气。
“哪里的话,也真是的,怎么打成这样。”
“没关系,母亲可能是心情不好吧。”
陆妤摇摇头,她始终带着那副温柔典雅的假面,这自让她高贵傲然、有骨子里的从容不迫,这份柔意与平静实在令人赞叹。
“她哪里是心情不好,分明是拿小姐撒气,算了…我多嘴了。”
刘姐心里闷着难受,祸从口出道理谁都懂,实在不好多说什么。
她目光一瞥,看见摆在靠近阳台的古筝似乎断了几根弦。走近过去,望见地上还有几团雪白的棉花,桌底下躺了只布娃娃,破了肚子,棉絮掉了一地。
娃娃两颗纽扣眼睛黑亮,针线缝出来的嘴巴弯着很大的弧度,带着灿烂的笑容,在一盏灯下暴露。
刘姐愣了愣,脑海里莫名的想起身后的陆妤,想起她总挂在唇边温和端庄的笑。
“听说前天表弟来家里玩了?”
刘姐突然打了个冷颤,抬头看见窗缝大开的阳台,冷风正灌进屋里。
她缓缓转身,看向身后的陆妤。
灯忽然开了,自家小姐就坐在灯下笑得明媚灿烂,仪态优雅,如春风化雪。
她看着陆妤低头叹了口气,透着几分心地善良的惋惜。
“这小家伙,东西弄坏了就藏在桌子底下,找都不好找。二叔脾气不好,就别告诉他了,麻烦刘姐收拾下吧。”
“好…好的。”
陆妤笑着,地板上的剪刀在灯下泛着冷光,她无声无息地踢进床底。
“那真是…谢谢刘姐了。”
那笑容更灿烂,美好的像是在一场戏里,实在是令人心动。
(周末是双更,今天这章比较长,估计就这一更了。看大家反馈,如果更新速度的问题那就好说,速度会慢慢提起来的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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